伺候的侍卫因怕说错话,并不敢就当面多嘴,还好灵枢及时赶了进来。 杨登这才明白,急忙将俞星臣外袍除去,还没解中衣,就瞧见背上殷出鲜血。虽不算很多,但也实在触目惊心。 灵枢先有点慌:“我去叫杨先生!” 杨登正想细看俞星臣的伤,猛地给他这一句得糊:“杨先生……哪一位?” 灵枢呆了呆。 还未回答,俞星臣道:“她……身边可有人、跟着?” 灵枢忙道:“就在外间,大人放心。” 杨登心惊之余,心中有万千个疑问,只是俞星臣一时不能同他说话,只得先将他中衣除下。 当看到俞星臣背上的伤之时,杨登赫然变:“这是怎么?” 灵枢低低道:“路上遇到了刺客。” “刺客?”杨登很是震惊,又细看他的伤处:“这……已经给合了?这是谁人所为?” 灵枢道:“杨先生……咳,就是姑娘。” 杨登瞪着他:“杨……仪?” 灵枢点头:“可有不妥吗?” 杨登眉头微蹙。 平心而论,这伤处置的并无不妥不说,而且极为干净利落,伤口显然是因为特意清理过,所以并没有见任何脓血,些许的红肿,多半是因为路上磋磨,方才又被汗水透。 至于血,应是因为走动或者乘轿之时,那才有点愈合的小伤处给扯裂开来。 杨登凑近打量片刻,又叫灵枢取干净的帕子,把那些汗跟残血小心擦拭干净:“还好,合处并没有挣开,再敷些伤药,静养几便会好。”他说完这些,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:“可有内服的药?” 灵枢道:“起先是十灰止血散,后又改了清热败毒散和神效黄芪汤。” 杨登忖度着,若有所思道:“这……倒也罢了。不过……” 他看着脸苍白似闭目养神的俞星臣,喃喃道:“她就是杨仪?为何竟是男装,这般不像样。” 若不是这一路相处,灵枢必会赞成杨登此话,但如今他的心境已然不同。 听了这句,竟极想反驳杨二爷。 不料他还没开口,俞星臣道:“是……我叫换了,女装毕竟、过于打眼。” 杨登仿佛觉心里的疑惑得到了合理解释,忙道:“到底是你想的周到,说的是,若给人知道你跟……一路过来,毕竟也是不便。” 俞星臣缓过一口气来,稍微坐直了些:“多谢世翁体谅,我也正因有此疑虑,才……咳,发信给世翁,叫您过来接应,免得给人知道是我陪着,影响……姑娘声誉。” 杨登俯身,握住他的手轻轻地拍了拍:“实在让你费心了,你且养伤,我……” 他的意思是他要去找杨仪,俞星臣却有些不安:“世翁。” “还有何事?”杨登忙问。 俞星臣道:“姑娘、从小在外头,定是受了好些苦楚,也从未跟府内之人、相处过……世翁当……缓缓相待。” 他本来是个不多事的人,如今居然肯为他父女说出这话。 杨登越发惊愕,便点点头道:“放心。请歇着罢。” 杨登转身出门,俞星臣吁了口气,稍稍对灵枢使了个眼。 杨仪虽是先进门的,却直接穿出客厅,走到了外头廊下。 这小院子颇有江南水乡风味,客厅之后便是一处二丈来宽凿出来的河,上头架着小桥。 杨仪正自看,身后脚步声响。她回头,瞧见了自己的父亲。 杨登迈步出门,看向杨仪。 两个人不可避免的近距离碰了面。 四目相对,杨仪垂眸,平静地唤了声:“父亲。” 她只是垂下双手,低头倾身。这是一个随意的家常请安礼节。 很不像是十多年初次见面。 杨登张了张口:“你……”他言又止,顿了一会儿,改口,“长这么大了,是……十六了?” “是。”杨仪仍是淡淡地回答。 杨登又将她扫视了几眼:“先前你母亲,叫人传消息回去,说让到凛州去接你,谁知虽去了人,却只说你……不知所踪,只有你母亲的坟墓……” 杨登斟酌着:“你是被人接走了,还是有什么其他的际遇?” “我是自己走了。”杨仪回答。 不出所料,杨登的脸立即变了:“什么?自己走了,你是去了哪里?你还有什么亲戚?” “我并无亲戚,”杨仪却面不改地:“只是到处走走看看罢了。” “……胡闹,”杨登立刻喝了声:“什么叫走走看看?你是女子,你……你就这么出去抛头面,成何体统?” 杨仪笑了笑:“父亲恕罪,从小儿我也是这么抛头面长大的,一直没人教我体统。” “你!”杨登屏息,好像听见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:“你说的什么?你母亲难道没教过你?” 杨仪没有回答,而只是看着杨登。 杨登望着她平静如水毫无波澜的目光,似乎觉到什么。 他怔了会儿:“你母亲,她……这些年来如何?” “您是想问,母亲过得好不好吗?” “唔,她可好?” 杨仪一笑,觉着这般对话着实无趣的很。 一个女子,从身怀六甲的时候就孤身漂泊,又独自拉扯孩子长大。 他竟问好不好。 他又想得到什么答案?是想听她过的颠沛离十分辛苦,还是一声虚伪的“好”? 杨仪不想再继续说下去,只道:“父亲,我有几句心里话,请父亲莫要动怒。” 她没回答他那句问话,让杨登有点不乐:“你说罢。” “今跟您相见,并非我的本愿。”杨仪淡淡地,“是俞大人自作主张。正如父亲所见,我向来落在外,并非出身高门教养良好的大家闺秀,贸然回府,只怕对府里也无益。今跟父亲一见,我心愿已了,从此……” 杨登越听,眉头皱的越紧:“你说什么?你不想回府?” “是。” “不回府,你又去何处。” “天高地远,总有我容身之处。” 杨登眼中出怒:“你不要跟你母亲一样胡闹!你难道想跟她一样下场?” 杨仪屏息:“您说什么?” 深呼,杨登道:“你母亲临终叫我接你回去,这是她的遗愿,不可更改,你毕竟姓杨,是我的亲生女儿,我便绝不会放任你不管。” 杨登望着杨仪的眼睛:“先前如何都罢了,此番你随我回府,好好学些教养规矩,跟家里的姊妹兄弟好生相处,你方十六,尚不算晚,只要你不是自甘堕落,不思正途,也就罢了。” 杨仪道:“什么叫自甘堕落,不思正途?” “就如你现在这般,身着男装,甚至……”杨登停了一停,还是忍不住道:“听说是你替俞主事合的伤口?他是男子,你一个未嫁的少女,竟去面对男人的赤身/体,这若传扬出去,你还如何做人?” 杨仪没来得及恼怒便哑然失笑:“原来父亲觉着,我是该见死不救?这话,您不该跟我说,不如当面跟俞主事告知,看他是怎么回答。” 杨登震惊:“你这是什么话,是在同我顶嘴吗?” 杨仪道:“您见谅,我只是觉着有些话该说出来才好,憋在心里,容易出病。方才您说,我给俞主事合伤口,就不得做人,我更不明白,为何救人的反而不能做人?” 杨登越发讶异,又有点恼:“救人是大夫的事,你是什么?莫非读了几本医书,会几个方子,就敢给人看诊了?一次两次的侥幸蒙对,就以为是能济世救人的大夫了?” 这说辞好生耳。 杨仪想起前世自己替杨登出主意,救回了被薛放扔下池子的王珏,也是这样被他教训了一顿。 当时她恭恭敬敬地道歉,并答应下次不敢了。 可这回…… 杨仪直视着杨登的双眼:“有个人跟我说,所谓‘侥幸’,是十件事里办成一件就算是好的了。您大概不知道吧,我并不只是为俞主事一个人看过诊。” 杨登确实不知道。他有点紧张:“你、你都干了什么?有无闯祸?” “我所做的,大概都是您不愿见到的,也是您无法想象的。”杨仪毫不隐瞒,坦坦:“这样,您还想让我回府,好好的学教养规矩吗?” 杨登眉头紧锁,看向杨仪的眼神,有几分懵懂,以及些许痛心疾首。 就像是在看个生平难得一见而甚是棘手的“疑难杂症”。 此时,侍从从后廊转了出来,行礼道:“老爷,白大人到了。” 杨登垂眸,他好像一个在两军对垒中,被敌军搅了阵脚的人,一时不知该怎么办。 如今有了个借口,或许可先“鸣金收兵”。 杨二爷极快镇定了会儿,用仿佛不由分说却透着虚的口吻道:“你、你先等着,回头我再跟你说话。” 他特意瞪了杨仪一眼,转身,匆匆地往前去了。 杨仪不置可否。 平静地目送杨登离开,昔自己敬畏有加的人,此时突然觉着……他其实没有那么可怕。 杨仪不明白自己的心态为何竟会如此,不管是杨登斥责自己,威胁自己,诋毁自己,她好像……没那么在意,也没那么受伤了。 而此时望着杨登离开,杨仪的心里竟有些莫名的轻松。 她的微微牵动,那是一个不由自主的笑。 “先生……”鬼鬼祟祟,是灵枢站在门内:“先生,我们大人的伤口了血。您快给看看吧。” 杨仪想到杨登方才说什么“赤身/体”,心里顿时生出一股逆反之意:他不是不许自己看男人的“/体”么? 欣然转身入内,却见俞星臣侧身靠坐椅上,双目微闭,衣领稍微敞开,两颊汗意未退。BZtdsw.CoM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