薛放说道:“什么是侥幸?侥幸的事儿,是指的十件里办成一件就算是好的了,你呢?” 杨仪这才明白他是在拐弯夸自己,她不由笑了笑,原本蜷缩的手脚也稍微舒展开了些:“学无止境……医术亦是同样,我先前未曾面对过产妇难产……而且生产一事对妇人而言又极是凶险,所以今能够母子平安,我也很捏了一把汗的。” 薛放连连点头:“说的好,不愧是杨先生。” 杨仪听出他是真心实意夸奖,便有点不好意思:“旅帅不必如此。我自己的斤两自己知道。” 薛放道:“你的斤两我也知道。” 杨仪疑惑地望着他:“你知道?” 薛放道:“我早说过了,你比豆子还要轻几分呢。” 杨仪不由抿嘴笑了。 直到此时她才终于把心头的惊慌不安驱散,看看薛放很是安稳并不闹腾,她就也稍微地换了个姿势,只是仍悄悄地向内靠了靠,让两人之间空出一臂的距离来。 她怕这隔阂的太明显了让薛放发现,就偷偷瞥了他一眼。 却见薛放似乎没察觉,闭着双眼似乎已经睡着的样子。 杨仪于是小心地又往回挪了点,这才停了下来。 薛放依旧眼睛不睁:“对了,云康知县的案子,你可知道段家跟康家为何恶?” 杨仪道:“旅帅知道了?” 薛放哼地笑了声:“说出来倒也可笑,这两家的儿女都多,彼此自也经常往来,那天段家的姑娘去了县衙,康家的那位大公子,不知怎么鬼心窍了,竟在姑娘的脸上亲了一下,甚至意图轻薄,段姑娘受惊不轻,回去告知父兄,只说受了欺负,于是才打了起来,若没这件事,就不至于有后面的惨案了。你说可笑不可笑。” 杨仪道:“这件事说来不算大,但细想想……兴许段姑娘从小被教的严,自然受不了男人如此轻狂。旅帅难道没听说‘嫂溺,援之以手’?嫂子落了水,小叔子该不该伸手去救,为此还众说纷纭呢。今的情形虽好些,但有的地方男女之防仍是……段家因为这个而跟康府翻脸,也不是不能想象的。” 薛放哼道:“世风下,如今的真禽兽假道学多着呢,别的不说,只是我知道的京城内的那些……”说到京城,他突然打住,原来他又想起先前跟杨仪争吵的那个,怕惹她不快。 杨仪却忽然问:“那……旅帅便不喜那些假道学的人了?” “那是当然。就如俞星臣一般,瞧着最正经不过,事实上背地里捅你一刀也不知道。”反正开了头,她的反应却似平常,薛放也不惧再说错什么了。 杨仪的手搁在间,手指轻轻地互相摩挲:“旅帅常说起京城,那不知你在京城内是不是也有认识的姑娘。” 薛放显然没想到她会问这个,惊讶:“姑娘?”倒像是不认识“姑娘”这两个字。 杨仪道:“比如……先前我跟俞大人扯谎的那位。” “杨甯?”薛放想了起来,“她算什么姑娘,一个小丫头而已。” 杨仪哑然:“她似乎只比你小几个月而已。” “你怎么知道。”薛放罕见的反应迅速。 杨仪的心一颤:“哦,好似是斧头提过。”此时她庆幸斧头不在,可以肆意叫他顶缸。 “斧头也是欠揍,怎么什么都跟你说。” 杨仪道:“难道那位杨三姑娘说不得?” “没意思,”薛放摇了摇头:“好好的提女孩子做什么。” 杨仪不由转头认真看了他一眼,却正瞧见他撇了撇嘴。 “青梅竹马”的故事听多了,杨仪本以为薛放心里早有杨甯,怎么现在看来……不是那么一回事。 “那……”杨仪斟酌着,“我记得那斧头还说,杨家似乎还有一个、小姐?” 那天她跟俞星臣头一次照面,回去后昏沉而睡,实则半梦半醒,斧头跟屠竹两个在外头议论太医杨家,她听的很清楚。 “这小子果真欠揍,”薛放随口答音的,仍是不以为然:“这杨家的事儿也够花哨的,我也是最近才知道,原来先前走了的那位原配夫人确实生了个女孩儿,据说还要接到府里,可又没了消息,谁知怎样。” 杨仪没再出声,只默默地看着薛放。 可她虽然不想再提此事,薛放偏想起来一件事。 “说来,杨三也有些可怜。” 他突然说什么“杨三”,让杨仪一时错愕,过会儿才醒悟是杨甯。 “为什么会可怜?” 薛放皱眉道:“我小的时候在府里,曾跟她玩耍过一阵,她的娘亲你知道吧,是个高门的女子,可到了杨家偏不能是原配,我记得……有几次她哭哭啼啼的,说是受了委屈之类。我当时不懂,现在想想,大概知道了。” 杨仪问:“知道什么?” 薛放道:“先前在云,俞星臣不是说了么?什么后宅里嫡庶争锋,康昙的后宅只那么一点人,还闹得分不清呢,何况杨府那么大一家子。杨甯的娘不能扶正,在杨府里她始终便低人一头,心里哪能好过。” 杨仪琢磨着这句话,微微点头。 薛放长叹了声:“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。” 杨仪瞅了他一眼,转身背对着薛放。 人说由故生忧,由故生怖,薛放刚才的叹里,仿佛有些惆怅之意,自然是为了杨甯。 前世他回京后同杨甯过从甚密,一则是杨甯有意笼络,二来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怜惜。 可这只是薛放所知道的杨府的情形,但对杨仪而言,杨甯在杨府里哪里是什么低人一头,她历来对所有人都是“高人一等”的做派。 假如杨三小姐能低人一头的话,她这个从小飘零在外,回府后被弃之不管的大小姐,岂不是低到了泥尘里? 杨仪正自想着,背后被轻轻地挠了挠。 她知道是薛放,便没有回头,只向着内壁处又挪了挪。 薛放道:“你再爬就上了墙了,你是蝎虎子成?” 杨仪不一笑,便道:“困了,旅帅睡吧,再说下去,明儿就真起不来了。” 薛放沉默,过了会儿才说道:“那好吧。你安心睡不用惦记时辰,睡不醒我叫你就是了。” 杨仪“嗯”了声。 薛放不言语,只在杨仪以为他睡着的时候,薛放突然又道:“杨仪。” 杨仪赶紧假装睡着。 “别装了,我听着呢,你呼的。”薛放哼了声。 “旅帅还要说什么,我要睡了。”她闷闷地。 “方才说起云县的那件案子,什么男女大防,倘若你是个女子……”薛放道:“咱们躺在一张之上,你就只能嫁给我了。” 杨仪的汗都竖了起来。 幸亏薛放没有再出声。 杨仪起初还是睡不着,提心吊胆,待过了两刻钟,身后的人呼绵长,显然是已经睡着了。 她的心安,回头,望着面前这张很好看的脸。 桀骜鲜明的眉峰,英而直的鼻梁……血气很足的,坚毅的下颌,还有因躺倒而尤其显得突出的喉结。 杨仪忽地又想起前世在杨府初见。 薛放大概自始至终都没留意过她,一个很不起眼的、不常出现的杨大小姐。 当时他被监察院王御史家的小公子王珏惹怒,竟不由分说把人家扔进了池水中。 等杨家众人手忙脚地把王珏救上来之后,王公子已经直的,仿佛死过去了。 在场众人,非富即贵,不是当官儿就是做宰,眼见这般场景如何了得。 要真死了人,自然会闹到官府去。 虽然薛十七郎并不在乎,且大摇大摆地走开了,但杨家的人却不能不管。 杨家大爷杨达,二爷杨登闻讯而至,急忙抢救,但不管如何,王珏仍是毫无气息。 就在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的时候,是一个他们意想不到的人出面。 那就是杨仪。 她见宴席大,而父兄们都聚拢在王珏跟前水不通,她便想悄悄离开。 但围观的那些太太们,因被薛放的举止吓得惊魂失魄,一边打量,一边窃窃地说:“了不得,竟然如此蛮横,如今摔死了人,就算是侯门公子又如何。” “就是,好好的贵公子在外头混了几年,竟如野蛮人一般,真以为这京城是羁縻州那种蛮荒地方,没了王法么……” 杨仪咬了咬,折身往现场走去。 “父亲……” 登二爷半跪在地上,正在用力摁王珏的人中。 猛地听见这一声,杨登回头,却并不见人。 原来他身后的人太多,杨仪自然挤不进去。 亏得这时侯,长房的二爷杨鸣在内看见了杨仪,他赶忙闪了过来:“仪妹妹,你怎么……” 杨府的人都知道,那位新回府的大小姐,天生病弱不说,且从来不肯抛头面,连每的话都少。 如今她竟走来这里,杨二爷本能地察觉有事。 杨仪见是他,便以手掩,低低的代了两句。 杨二爷面惊讶之,却知事情紧急不容迟疑,他赶忙冲到里间,跟杨登耳畔代了几句。 杨登诧异,似乎想问他怎么会想到这个……可还是没问,只忙拿出随身的针囊,竟是起王珏的袍子,往王公子会处刺入约略一寸。 杨登本是抱着试试看之意,然后只针灸了片刻,王公子双腿一,终于动了起来,死而复生。 杨登大为意外,看向杨鸣。 旁边杨鸣大喜,指着外头道:“二叔,是仪妹妹告诉我的法子。” 这时侯杨仪因听见王珏的咳嗽声,知道已经起死回生,便带了丫鬟自回屋去了。 后来,从来不大跟杨仪照面的父亲杨登,亲自去了一趟她的房中。 杨登问她为何知道针灸会救人的法子。 杨仪只说道:“《针灸縕》以及《金针梅花抄》里都有此记载,对于溺水而短卒之人,可用此法,详细如何,父亲可自去查看。” 当时杨登并没有什么喜,也不觉欣,只淡淡地说:“你休要只管看了两本书,会几个方子,就可以任意学人看诊了。这次只是侥幸,姑且救活了人,但倘若救不活人命,给那有心者一口咬定你庸医杀人,就连你也有罪。以后休要再强出头。记住了么?” 他的语气不乏严厉,也透着冷漠疏离。 杨仪恭顺地低头答应:“是,再也不敢。”bZTDsw.CoM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