梁王心猛地一坠,颤颤巍巍地俯身去捡。 白纸黑字,铁证如山,梁王肥胖的身躯跪在地上,只觉全身血倒直冲大脑,耳边嗡嗡轰鸣。 谢昶的筹备非常周密,将这些年来殷重玉滥用职权、滥杀无辜、强占民田民舍、卖官鬻爵、搜刮民脂民膏等数十条重罪一一列举。 谢昶自然明白皇帝对梁王父子的袒护,所以轻易不会出手,一旦出手,便不会再给对方翻身的余地。 事态的反转属实意外,一场朝会散去,百官明面上不显,暗地里却十分唏嘘。 原本是梁王有理有据,以受害者的身份当殿质问,多少人等着看这位新任内阁首辅登高摔重坠落神坛的好戏,没想到最后竟是梁王府一败涂地。 都知这梁王世子行事乖戾,嚣张多年竟也相安无事,谁能想到这位首辅大人一出手便是一记重拳。 众人思及己身,不后背一冷,三年清知府还有十万雪花银呢,为官这么多年,谁能保证自己手上没点儿荤腥,哪天当头一,这辈子的富贵也就到头了。 殷重玉坏事做尽,大理寺盘查起来尚需一段时,然娘一案很快有了定论。 杨阁老请来的那对济宁夫妇入京演了一出认亲的戏码,阿朝的身份自此尘埃落定。 这些事谢昶已经提前与她通过气,在她对新的身份还云里雾里的时候,皇帝的赏赐已经进了府。 晏明帝向来恩威并施,不吝对重臣家眷的加封恩赏,当朝首辅家中唯一的女眷,还是落在外多年寻回来的,抚恤自然丰厚。 眼看着那些珠光宝气的绫罗绸缎、金银玉器水般地抬进青山堂,阿朝一时讷讷无言,在太监总管冯永的指引下糊里糊涂地谢了恩。 没想到一夜之间,自己的身份竟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。 从艺侍人的扬州瘦马、朝不保夕的梁王侍妾,一跃成了当朝首辅的妹妹。 连她自己都不敢置信,浑浑噩噩,恍如梦中。 传旨的人走后,青山堂伺候她的大丫鬟瑞走过来说道:“大人传信回来,说今晚来陪姑娘一道用膳。” 阿朝呼一滞,捏紧的掌心微微渗出了汗。 她还没想好如何面对他。 作者有话说: 乖,快叫哥哥。 第9章 纵然谢昶为她安排了良家子身份,旁人不知,可她的的确确深陷泥淖那么多年,这些不光彩的过往不会因为改头换面就能轻而易举地揭过。 那在梁王府厢房内衣不蔽体,险些失了清白之身,所有的狈都叫他看去。 按照这世道对贞女节妇的要求,她早已丢尽了谢家先祖的颜面,恐怕也是哥哥一生的污点。 换做寻常书香门第的小姐,早就该无地自容了,如何敢心安理得地享受哥哥安排的这一切。 她曾听崖香提起过,说谁家的小姐落水被人看了身子,家里嫌她辱没家门,将人送到庄子上自生自灭。 她的情况,同那位小姐相比,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。 何况哥哥如今身居高位,是受人尊敬的内阁大学士、当朝首辅。 他们之间,云泥之别。 谢昶白公务繁忙,忙完手上的奏章批答,出文渊阁时已近黄昏。 回到澄音堂,卸下朝服,身边的管事江叔觑他面,斟酌着道:“姑娘身上的伤渐好转,可终闭门不出,郁郁寡,恐怕还是在梁王府留下了心疾,长此以往,不利于身体康复啊。” 谢昶沉片刻,想到自己理万机,陪伴她的时间少之又少,久别重逢,小姑娘连他都有些抗拒,整面对府上这些陌生的面孔,怎能欣络得起来。 谢昶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 晚膳摆在青山堂,这也是时隔多年,兄妹二人头一回同桌而食。 两厢沉默,偶尔一两声餐盘碰撞的声响。 谢昶这些年独来独往,膳桌上从未有过旁人,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也是自幼养成。 他望了一眼身边的人,小姑娘默默垂着头,守着自己面前一亩三分地,永远只拘谨地夹那两道菜,离得远的叫花和粉蒸是她少时最,每每都要大快朵颐才好,如今竟是眼皮子都未抬一下。 谢昶搁下手中的玉箸,“近恢复得如何?伤口可还疼?” 阿朝被这突然而来的一声吓得一噎,呛得咳嗽两下,一张小脸霎时涨得通红。 面前递来一杯茶,男人修长的指节冷白如玉,筋骨分明。 她小声说了句“谢谢”,慢慢抿了一口,这才轻声说道:“已经好多了。” 谢昶静静看着她,“在我面前,不必如此生分。” “嗯。”阿朝握住茶盏的指尖微微泛白。 心里积着太多问题,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,她偷偷瞧他一眼,细声问道:“与我一起来的娘……她们现在何处?” 谢昶目寒意,声音极淡:“她是你身份的主要证人,如今在大理寺狱中,自有律法来处置。你放心,后她不会出现在你面前。” 他当然不会告诉她,大晏律法,拐良民者杖责一百,放三千里。 这种板子一般讲究技巧,一百杖不足以致命。 但娘必死无疑。 伤害过她的人,谢昶自然不会让他们死得太容易。 阿朝对娘并无过多的情,梁王府那的遭遇至今都是她无法摆的噩梦。 细想来,娘是那样仔细的人,连梁王好美人盂都能打听清楚,难道会不知那梁王世子情暴戾、好鞭笞助兴? 入府那,犹记得娘在耳边细细叮嘱,“万莫忤逆主子的意愿”、“忍得一时”云云,如今想来,恐怕是早知隐情,只是为稳住她的病情有意哄瞒罢了。 如若不是哥哥及时赶到,她恐怕早已经…… 她长长吁了口气,直待调整好自己的情绪,复又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神情:“那……崖香姐姐呢?” 谢昶反应了一下,这才想起地牢还关着两个丫鬟,其中一个还声称与阿朝“情同姐妹”。 他扯了下嘴角,语调微沉:“那二人知晓你从前的身份,不宜再留。” 阿朝心口一跳,手中的玉箸不由得捏紧,“你要如何处置她们?” 也许是他周身气势太过摄人,也许是藏在心底的自卑,阿朝不太敢看他的眼睛。 后背如绷紧的弦,以至于连与他说句话,都要平复许久心内的紧张。 谢昶看着她苍白消瘦的面容,并未直言,只淡声道:“府上的下人都是层层挑选上来的,怎么,是她们伺候得不好吗?” 话音落地,屋子的下人噤若寒蝉。 “并非。”阿朝忙摇头。 “那是什么?” 说起这个,阿朝有些无地自容:“那二位姐姐照顾我多年,她们也是身不由己,崖香姐姐……一直待我极好。” “阿朝,”谢昶看着她,“你想说什么?” 他的嗓音其实与从前并未太大改变,一如既往的沉,却又比从前多出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。 阿朝喉咙咽了咽,“我……” 谢昶沉良久,漆黑的眼底看不出任何情绪,“你想求我饶过她们?” “我只是觉得……不至于要她们的命。”阿朝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在打颤,“可以吗?” 可以吗? 谢昶默了片刻,他竟不知多年未见,那个娇纵宠惯的小丫头竟变得如此卑怯顺从,唯唯诺诺。 脑海中忽然想起方才江叔的话——姑娘终沉默郁郁寡。 若能有个识的陪着解闷说说话,兴许能帮她早从过去的影中解。 仔细回想一下,那个叫崖香的丫鬟倒的确有几分忠心,万事也是顾全着她的,留着倒也无妨。 至于那个叫银帘的,胆小怯懦,嘴巴又不严实,在他面前口口声声知无不言,来旁人的刀架在脖子上,只怕也是言无不尽。 气氛沉默得有些僵硬。 阿朝攥着手指,不知过去了多久,身边那道低沉沙哑的嗓音忽然漫不经心地响起,“从前是怎么求我的?” 阿朝正局促不安着,冷不丁听到这一句,抬眼怔怔地看向他。 小姑娘眼睛瞪得圆圆的,有细碎的灯星在杏眸中跳动,略显苍白的皮肤也在烛火的氤氲下透出几分莹润的光彩,颇有几分从前娇憨可的味道。 谢昶端起手中的茶盏饮了一口,角勾起个微不可察的弧度。 从前是怎么求他的? 尽管记不太清了,那些尘封已久的碎片却在此时缓慢而清晰地涌现在眼前。 “哥哥,我们去巷口二壮家摘杏子吧!” “我想吃,你陪我去嘛!” “哥哥陪我去逛街市可好?” “花灯好漂亮!哥哥给我买!” …… 她自幼惯是胡闹,想法一个接着一个,今要摘花,明要吃点心糖,后又要放纸鸢,那时不知哪来这么多的力,总之从不消停。 每每提出什么要求,面前这个人总是义正词严地拒绝,可当她着他、赖着他不放手,最后他总能答应。 所以,言下之意,难道是让她像从前那般,同他撒泼打滚? 阿朝暗自咬了咬下。 别说她早就过了胡闹的年纪,如今她这样的身份,面对矜贵冷肃、位高权重的兄长,那些娇嗔撒赖的话只会让她更加难以启齿。 偷偷觑他的神,依旧是那副好整以暇的模样。 似乎在等她的下文,又似乎没有,让人琢磨不透他的心思。 阿朝垂下眼,樱抿得紧紧的,指尖动了动,终究还是小心翼翼地伸出去。 细白柔软的小手拎住那一截暗绣瑞兽纹的衣袖,轻轻摆动两下。bZTdsw.Com |